伏安

月照空山

【巍澜】琴师—上

献给 @然而肉粽子 

宫廷文




“琴师?”

“是,琴师。”

卑躬屈膝的奴婢跪在冰冷的石砖上,她低着头,赵云澜看不清她的脸,只听到她颤抖的声音。这声音像是浮在一条渔线上,随随便便的一个咬钩就可以让绷紧的线条断裂。

“八王希望我教导一个俘虏,做琴师?”

“是。”

“把头抬起来。”

那年轻的小姑娘并不懂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指示,但她来的时候嬷嬷教她,千万不要忤逆春澜楼里的那一位先生,也不要抬头去看他。春澜楼里几乎每走十步就是低垂的轻薄纱幔,整栋楼都涂抹着阴郁的灰蓝色,连一点鲜亮的颜色都舍不得涂抹在线条里。

影影绰绰间,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一个人形,她颤抖着抬起头,隔着一层墨蓝色的近乎透明的薄纱,坐在榻上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衣,层层叠叠的绸缎衣摆绵延在柔软的榻上,低调的银丝绣成精致的云浪纹样,暗暗伏在衣料的边缘,闪烁着冰冷的光芒。

他似乎没有把头发束起来,像是绸缎一样披散在肩头。

那瘦削的身形只沾染了冰冷的黑白二色,这绝对的颜色冷冰冰的似是悬浮在她的眼前,早春清冷的寒风移过,撩起阵阵的波纹,摇晃间连线条都变得模糊了起来,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。

“你觉得我这样,还能去教人吗?”

“八王已经把人带来了。”

坐在榻上的男人叹了口气,似乎是转身在榻上的小茶几上摸索着拿了什么,跪在地上的丫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站了起来退出了屋子。接着自有人抬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上来。

“先生,这就是。”

“他叫什么?”

“他只有西疆的名字。”这个意思就是他没有名字。

榻上的男人低声哦了一声,但他仍直视着前方,就好像那双已经瞎掉的眼睛还能透过白色的绸缎看到前方一样。

“八王指的就是他?”

“是。”那跪着的侍卫低垂着头,回应后把那瘦弱的小子直直拎了起来,直接扔到了榻上。那小子浑身还散着地牢里的冷气,一瞧就是粗暴地洗干净之后套了件衣服就送来了。

南阳攻打西疆的战争结束在三月前,楚将军粗暴简单的血洗了西疆皇都,屠杀了皇都所有的西疆子民。等到皇帝下旨时,楚将军翻遍尸骸也只找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孩子。

“楚恕之,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。”

“忘了什么?忘了你被西疆的皇族斩断了脚筋毁了腿,瞎了眼睛了。”

“他是西疆皇族吧。”

答案不言而喻。楚恕之身上冷硬的肩甲发出坚硬的碰撞声,他撩开了帘子,榻上的小孩子缩成小小的团子,脸埋着看不太清,男人纤长的十指试探的拍了拍男孩的肩膀,男孩仍然一动不动。

那冰冷的十指便毫无顾忌的摸索着,直到不出意外的碰到了坚硬的铁制枷锁。锁在男孩的脚腕上,沉重的缀在那枯瘦的躯干上。

“你叫什么?”

“他不说话。大概是个哑巴。”

“哦,哑巴。”

男人的语气里轻轻带了点笑意,他原本冰冷的像个人偶,可当他微扬的语气里含着了笑意,便有了叫人能软成春水的温柔,整个春澜楼里也似乎有了几分生气,连那些飘动的薄纱也带上了不一样的姿态。

他和整栋楼一同存在着。

“八王存心找你麻烦,皇帝没有拦着吗?”

男人张了张口,似乎要下意识的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,可是他又马上闭上了嘴,只浅浅的笑了一笑,摇摇头。这笑意和春河里的浮冰一样寒冷,于是他又变回了原来冰冷的人偶模样,楚恕之皱了皱眉头,伸手想去够那条蒙住了他眼睛的布条,可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男人坦荡荡抬着头面对着自己,那五官带着易碎的脆弱,这脆弱还混杂着因为未知和无力的恐惧,他望着这恐惧,然后他就没有办法再做什么了。

有些事情还是藏着的比较好,也省的闹心。

“也对,他拦不住。”

“不是拦不住。也没什么好拦的。你把钥匙给我。”

“他打你怎么办?”

“哈哈,我都不怕,你怕什么?这满院子的护卫,还怕我死不成。”

死这个字一出口,不仅榻上的男孩抖了抖,连楚恕之都畏惧似的闪躲着退后了一步。可男人毫不在意,只是简单的抬手摸了摸男孩的肩膀,安抚似的把孩子搂进了自己的怀里,他其实原本没有这么多的温柔,只是腿断的久了,也就迫不得已有了和这满楼纱帘一样的柔和。

“你知道他不喜欢你说这些。”

“是。”男人愣了愣,低下了头,那漆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下滑,罩在了男孩的眼前。男孩睁开了眼睛,抓住了眼前的发梢。

他拉了拉,又松开了。楚恕之摸出了钥匙,递到了男人的手里,男人的指尖稳稳的握住了,也稳稳地插进了锁孔。

伴随着咔哒的清脆响声,男孩脚上的枷锁应声打开,露出了因为长久戴着枷锁造成的淤血和伤痕。

“你没名字,那就跟我姓吧,姓赵,叫......叫赵子言好不好?反正你是个哑巴。”

赵子言。

“我叫赵云澜。是南阳的......叛徒。”

 

 

 

“这是琴,七弦,宫商角徵羽,少宫,少商。”

赵子言坐在赵云澜的对面。他们共同坐在春澜楼二楼外头的步廊上,樱花木的地板光滑如镜,飒飒竹声清冷,白色的衣袍散开如开屏的折扇,叠摞的衣褶微微透出温柔的暖意。

男人的眼睛依旧蒙着白色的布条,在脑后打一个结,落下的长长尾端垂在肩上。他左边还有一缕头发被编成了小辫子,俏皮的串着一颗白玉珠子,把他浑身的死气和苍老冲掉了不少。

“你来试一试,子言。”

赵子言伸出手,乖巧的挑动七根弦。男人的手寻声握住了他的手,两个人的手都冷,这时他才发现男人的手其实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精致,反而指尖和虎口皆有粗茧,竟是一双练武的手。

“手要这么放,不要这么用力,轻轻地。”

他教的很认真,赵子言也学的很认真。他心里埋着灭国的仇恨,但这仇恨无处可去,无法表现,也就只能自寻死路般的蛰伏在心底里。尤其是当他面对着一个行将就木一般的奇怪的男人的时候。

赵云澜说他是南阳的叛徒,可是却住在这高高的春澜楼里,里里外外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,穿着江南上贡的最好的丝绸,送来的每一餐都丰盛用心,早上说了句想吃枇杷,晌午就有人抬来一筐一筐新鲜的余杭枇杷,汁水甜美丰足。

这哪是对待叛徒的样子。

可赵云澜从来不出春澜楼,除了下人和那位楚将军,这一月来,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拜访。他也不郁闷,每日躺在榻上听人念念书就是一天。进出屋子全靠一辆善工坊特制的轮椅,由一个沉默寡言的灰衣少年负责抱他上上下下。

春澜楼的生活平淡无波,寂静如古刹。

“这把桐木琴上次弹,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”

赵云澜只肯挑挑弦,从不弹成段的曲子。赵子言学的也很慢,现在也才刚刚姿势正确罢了。

“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学琴吗?子言,猜一猜?”

他摊开手,赵子言伸出手在他手掌上写不知道三个字,不知道为什么,赵云澜竟然读得懂南疆的字。

“是因为他喜欢。他说他喜欢听琴,我想那好啊,他要过生辰了,那我送他一曲曲子,多好啊,对不对?对不对子言?”

说起那个陌生人的时候,赵云澜永远笑的很开心。这种开心浮在他的面孔上,隐藏着下面浓浓的寂寞。他不懂这种感觉,只学会了低头窝进他的怀里,拉扯着垂到眼前的发梢,其实他更想去拉开蒙眼睛的布条,但是他不敢。

那布条自己带着令人畏惧的力量,封印着蒙尘的过往。

“但他不会来这里了。我原先不信命,可后来我明白了,命是躲不过的。你躲不过,我躲不过,他也躲不过。到最后,兜兜转转,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在对抗些什么东西。”

“子言,你被送进来,其实我很高兴。八王不是想侮辱我,我知道的,我知道的,他欠我一个情,所以把你送过来,于公于私,都是想救我。楚恕之也知道,他也知道,可有什么用呢?”

“你会杀了我吗,子言。”

琴弦断了。

赵子言看着自己被割裂的指尖,涌出的血掉在桐木琴上,赵云澜依旧笑着,准确的找到了他受伤的手指,竟然随手抽下了自己蒙眼睛的那条布条。

赵子言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
“很痛吗?”

布条下的伤口狰狞可怖,那伤口分明是把铁烧红,硬生生烙在眼睛上烫出来的,可最令他害怕的,是而那结疤的皮肤上,扭曲的图案竟是南疆的皇族徽记。

那是南疆的刑罚。

“很难看吧?”

自然是难看的不堪入目的。赵云澜原本刀削斧凿一般俊俏的五官完全被这伤毁了个彻彻底底。他曾经千万次想过那布条下的面容,却从未想到过现在这个模样。

“长城。”

灰衣的少年应声走了进来,看到这幅样子竟然一下子涨红了脸,以他从未有过的音量大叫道你在干什么!

“太医说了你不可以把布条摘下来的!你的伤还没有好全!”

“都多少年前的伤了。哪里还会好。”

“会好的!你的眼睛会好!你的脚也会好的!会好的!楚哥说了会好的!”

那少年气到极点,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来,可他哭的也那么安静,只弯下腰直接把男人抱了起来,转身进了屋。随着他的动作摇曳的衣角晃过赵子言的眼前,他握着手里滑溜溜凉冰冰的布条,心底不知为何涌出一股子凉意。

第二天赵子言没有见到赵云澜。郭长城告诉他赵云澜病了,要休息,还有,八王要见他。

八王是谁,赵子言并不知道,但是自有人领着他走出高高的春澜楼,楼外的宫墙下,一身富贵的八王沈夜正在等他。

八王和当今陛下一母同胞,也是夺嫡之争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皇子。

“你现在叫赵子言?”

赵子言点点头。

“你恨他吗?说实话,西疆唯一的皇子,你恨他吗?今时你们西疆的战败,全凭这位赵先生的计策,可以说是靠他灭了你的国家,你恨他吗?”

赵子言没有动作。八王似乎也不期待听到什么回答,只掏出一把朴素的匕首,放到了他的手里。

“杀了他。如果你还是西疆人。”

他那时是什么表情呢?赵子言不知道。他只知道那刀鞘是上好的小牛皮,抽出来的刀刃尖锐锋利,蒙了一层清冷的月光一般。

他握着刀回了春澜楼,卧室外郭长城不在,他推门走了进去,层层叠叠的纱幔围的牢实,他一层一层掀开走到床边,赵云澜躺在床上,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纤瘦的像一根枯柴,明明才到正午,屋子里却阴冷的很,赵云澜脸上罩着阴影,高挺鼻梁上的蒙眼布刺目。

他拿出了刀,放在了赵云澜的手里。

“八王给了你这个?”

他醒着。

那纱幔的低端全数缀着细小的铃铛,被风吹过时不会响,只有被人掀起经过时才会声声奏响,悦耳轻灵。

“你为什么瞎了。”

“原来你不是哑巴啊。”赵云澜噗嗤一声笑了,坐起来,抽出刀,指尖抚过刀身,“不错,八王很舍得。至于我的眼睛,你为什么想知道?”

赵子言又不说话了。

“我去西疆打仗的时候被抓了,你父亲却没有杀我,同行的人当中有一个乐妓,他让她不停地弹琴,弹断一根,就斩断我一根脚筋。再弹断一根,就弄瞎我一只眼睛。她弹了整整三天三夜,手都弹出血了,断了三根弦,我就被废了一条腿,两只眼睛。”

还有一条腿。

“还有一条腿是为了保命,我自己弄断的。”他轻飘飘的带过了这个故事。

“你给他讲这个做什么?”

楚恕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。

“喏,当时就是这位大将军来救的我,扛着我穿过丛林,带我回来的。”

“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回来。”

楚恕之一直记得那个时候的赵大将军。一身玄衣,浑身浴血,刀下亡魂无数,杀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杀什么东西了。可同时他也一身狼狈,整张脸都是血,被烫到滚烂的眼睛甚至有眼球暴露在外面,扭曲可怕的像是一只怪物。

可就是为了南阳做到这样又能怎样呢。

“子言不是个哑巴,子言,说句话给他听。”

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了只鹦鹉。”

“我才不教鹦鹉弹琴。”

弹琴。

说起弹琴听到琴声的赵云澜,会害怕吗?会想起那时候的记忆吗?赵子言无法避免的会想着。依稀间似乎他对那段故事也有些记忆,或许是他害怕的躲在了母后的怀里吧,或许是他逃走了吧,那满目的血和尖叫,萦绕在故事的深处也不会为受伤的人多增添几分酸楚了。

“对了,明天就是十五了。”

“是吗?”赵云澜罕见的楞了一下,表情里竟然有几分惶恐,“又到了十五吗?我过日子都糊涂了。”

“是糊涂了。”

“十五有人要来吗?”赵子言忽然说道。

楚恕之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,没想到这小子的声音竟然有几分俏,清凉的像青铜铃铛被风摇起的声音。

“嗯,有人要来。但是你不能知道。”

赵云澜笑了笑,把刀重新放到了赵子言的手里。

“以后多说说话,你的声音很好听,子言。”

这句话里藏着寻常的落寞,这落寞缓缓走到深处,酸涩的叫人落泪。

十五果然有人要来。十四的日子刚刚过去,十五刚刚来临,就有人来了。赵子言是被吵醒的,但是他很听话的没有去看谁来了,只凭着铃铛声听见那人进了赵云澜的房子,赵云澜似乎轻轻笑了笑,而后就再没了声响。

第二天赵子言被带离了春澜楼,郭长城暂时把他放到了善工坊,让他自己带着。其实那天春澜楼所有的人都离开了。

“你就是赵子言?春澜楼里赵云澜的新徒弟?”

叫住他的是个穿着布衣的男人,头发微微蜷曲,有几缕俏皮的落在眉毛旁边。

“我叫林静。赵云澜的轮椅我做的,我厉害吧?!”

林静很喜欢面前这个少年。说喜欢也不对,只是纯粹因为有人陪一陪那困在楼里的囚徒而高兴罢了。

“老赵他最近过得好不好?开不开心?他有没有教你怎么用刀啊?”

“他教我弹琴。”

林静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。

“是......吗?”

“他为什么会断了另外一条腿?”

林静的表情又一下子游移起来,“你,知道多少?”

赵子言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,林静似乎放下了心,呼出一口气,“剩下的也不用你知道。你就好好做你的事就行了。”

“八王叫我杀了他。”

“是吗?八王经常叫着要杀了他,可是有那个交换在,又怎么真的可能杀了他?你要是哪天想死了却没办法,倒是可以试一试。杀了他,说不定会活的比死还可怕的。”

他笑得灿烂阳光,赵子言低下头去摆弄地上的零件,不再开口,林静也不再找他搭话,自己干活去了。

权当是一句笑言。

赵子言没有一直待在善工坊,他无处可去,也不想去哪里,便默默逃回了春澜楼,可没想到赵云澜竟然坐在院子里,他连忙躲到竹林里,赵云澜似乎听到了什么,却没有表示。

“听说你在教他弹琴。”

有另外一个人站在赵云澜身后。赵子言看不到那个人的脸,只能听到声音。

“是啊,他学的很烂,比我还烂。”

赵云澜的声音很温柔,很轻松。和他以往的懒散完全不一样。

“没想到还有比我学的还烂的人吧。”

“你学的很好。云澜,你弹的琴最好听。是我听过最好听的。”

“那是当然。但我听到过最好听的曲子就......”

“你答应过我不提起她的,云澜。”

“啊顺嘴顺嘴,对不起啊小巍。”

云澜,小巍。

听这倒是很亲密。赵子言抱紧自己躲好,可不知道为什么,他就是觉得氛围很奇怪,像是在看戏一样,无论有多亲近,都是写在剧本上的命中注定,也便变得没有那么的震撼人心了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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